夜读丨缘铿海上两先生
我藏有施蛰存先生一开小品和钱君匋先生一副长对 。伴随施先生笔底的前尘影事和钱先生纸上的草木馨香 ,海派文化的光风霁月伴随我度过人生诸多美好岁月。
1929年9月,《新文艺》创刊号发表施蛰存先生的历史小说《鸠摩罗什》。小说主要参考《晋书》与《高僧传》,讲述译经家、大僧鸠摩罗什的传奇故事。鸠摩罗什曾两次被逼破戒娶妻,偈语“一切有为法 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”便出自他翻译的《金刚经》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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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高僧传》
这篇小说四次提及鸠摩罗什的舌头 ,颇有深意。史书记载,鸠摩罗什临终前发愿:“若所传无谬者,当使焚身之后 ,舌不焦烂。 ”果不其然,火化后,“薪灭形碎 ,唯舌不烂” 。舌舍利证明了罗什传法的无谬,小说结尾写道:“他的尸体是和凡人一样地枯烂了,只留着那个舌头没有焦朽 ,替代了舍利子留给他的信仰者。”
罗什第一任妻子是他表妹,小说第一次提到舌头,是表妹临终前请求:“我的表兄,大智的尊者 ,我的尊崇的丈夫,你再和我接个吻。”鸠摩罗什跪着,“她含住他的舌头 ,两眼闭拢 。 ”第二次是罗什讲经时,瞥见宫女,“妻的幻像又浮了上来” ,“将他的舌头吮在嘴里,如同临终的时候一样。”第三次描写尤其精彩,《高僧传》记载 ,罗什为了警诫那些艳羡他有妻室的僧徒,“什乃聚针盈钵,引诸僧谓之曰:若能见效食此者 ,乃可畜室耳。因举匕进针,与常食不别,诸僧愧服乃止 。 ”小说生动地写道:“(罗什)抓起一把针,吞下腹去。再抓了一把 ,又吞下腹去……刚吞到最后一把中间的最后一支针的时候,他一瞥眼看见旁边正立着那个孟娇娘,看见了她立刻又浮上了妻的幻像 ,于是觉得一阵欲念升了上来,那支针便刺着在舌头上再也吞不下去。”,“(他)趁人不见的当儿 ,将这一支针吐了出来,夹在手指缝中 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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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新文艺》创刊号目录
一九八六年,我二十岁。那个年代 ,好书难求,初读《鸠摩罗什》,便对施先生的才华钦羡不已 ,算了一下,半个世纪前,施先生也才二十四岁。合上小说,鸠摩罗什的传奇和施先生的现代解构深深打动着我 ,许多场景如电影般萦绕在我的眼前。
多年后,我有幸结识西泠五老之一的林乾良老师,他知我景仰施先生 ,便转让我一幅施先生的小品 。书法宁静而平和,内容更是精妙:“文学之士,不论研究 、欣赏或创作 ,语文基础之外,第一当有会心,随时随地 ,敏于会心,则了解始能深刻,下笔方能空灵 ,孟轲所语‘以意逆志’,实亦会心之谓也。 ”凝视这桢小品,仿佛施先生和我款款而谈,心中满是欣喜与激动。林老师见状 ,慢悠悠地说:“你认识我太晚了啊!如果施先生还在的话,我必定介绍你认识施先生,他会和你聊得来的 。”我一时怔住了 ,是啊!施先生晚年醉心碑帖,我则偏爱文字学,想象在愚园路狭仄的“北山楼”和施先生讨论金石 ,那是多么恣意的人生快事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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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蛰存先生小品
毕竟缘铿,无缘见施先生一面。而我和钱君匋先生的相识机遇,可谓擦肩而过了 。
一九九六年 ,偶然得到钱君匋先生的住址,我半文不白拟撰信稿,再精心临写一张书法 ,随后忐忑不安地寄出。当时没抱多大期望,一则不知地址是否准确,二则钱先生已九十高龄,未必理会我这个冒昧的陌生人。没想到 ,不久就收到钱先生亲笔回信,信虽不长,字迹苍劲 ,关键信息交代相当清晰:“向东先生:信悉,你要的两件书法,一为‘心夷书屋’ ,一为‘轩窗自纳玉露气,书卷常含草木馨’对联,两种各壹仟元 ,共弍仟元,请先汇后墨,三日内即挂号寄奉不误 。即颂近好!钱君匋 ,1996,8,15。 ”信尾加了一句:“你的临字之件亦已见及,很好。(又及)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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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君匋先生信札
我据实相告 ,说自己是普通技术人员,询问先生能否将润格优惠减半 。之后又挑选一张自认为满意的作品,再次邮寄给先生。钱先生很快又回信 ,信尾再次鼓励我:“附大作书法已见,写得很好。(又及)”钱先生同意润例减半后,我很快汇出五百元。钱先生也迅速寄来对联 ,字写得相当精彩,堪称钱先生“九十臻高峰 ”时的精品 。落款写着:“十全老人乾隆句。丙子七月,钱君匋 ,百岁开一。”书件钤有“钱君匋”及“豫堂”两印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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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君匋对联
和林乾良老师闲聊,说起我和钱先生的几番通信。他问我此后是否拜访过钱先生,我答否。林老师凝视我足足一分钟 ,说道:“向东,你傻啊!钱老往来皆硕彦,早年间为鲁迅先生设计过封面,施蛰存先生也是他的老友 。他当时是西泠印社副社长 ,是眼界颇高的前辈,两次夸你字不错,为啥不拜钱老为师呢?你可错失了一次难得的机会啊! ” 我喉头蓦地发紧 ,又一次楞住了,是啊,那是多好的亲炙长者的机会啊。为了钱先生的两次鼓励 ,也该去上海当面拜谢老先生才是啊。
上海,于我并不陌生,那里留有我很多美好的时光 。犹记年少时去上海阿姨家 ,才进弄堂,邻家孩子就飞奔向阿姨汇报:“蔺家姆妈,Ná乡下亲眷来啦!”易中天曾调侃:“上海人看所有人都是乡下人。”这个段子 ,我深有体会,近代中国,唯有上海开埠即按现代城市理念进行建造。我曾在纽约住过一周,漫步第五大道 ,看着来往行人,想起当年上海人也是如此高视阔步,神态透着自信 。
申城文化 ,归结起来,是在自信与包容中创新。它既有传统的细腻与温婉,又有现代的开放与进取。施蛰存与钱君匋两先生 ,一个以现代主义的叙事解构历史,一个以传统艺术的意象求新立异,两者相得益彰 ,共同诠释海派文化的独特魅力。这种文化,既扎根古典,又面向世界 ,既对本土文化满怀自信,又对外来文化包容接纳 。我想,两先生追求的海派文化,正是上海这座城市的灵魂所在。(作者为知名文化学者 ,曾长期担任雅昌艺术论坛版主)